跳马踏翠
(资料图)
文/张雄文
小车沿长株高速飞驰，手机导航提示“您已进入长沙”的瞬间，绿意像玉城雪岭的钱塘江潮，早铺天盖地奔涌而来。我被重重苍翠冲击、包裹、荡涤，化为绿海中一尾醉醺醺的游鱼。
这里仅是长沙最南端一隅——雨花区跳马镇，却是长沙、株洲、湘潭城市群的“绿心绿肺”，生态绿心保护区域占长沙绿心三分之二，也傲居长株潭绿心全部的三分之一。峰峦之上与盆谷之间，绿荫际天，草木滴翠，似乎汇聚了长株潭三城最纯净、最深沉、最精华的绿。长株潭三地如火如荼而又杀气腾腾，合围而来的城市开发，到这片凝重的绿意前，脚步与气势戛然而止，像粗蛮汉子猝遇心底的女神。
我立于石燕湖一处高峰上远眺，白云散淡，楚天辽阔，脚下铺开的山峦、河流、湖泊、田地、村道、农舍与水塘，无不浸透柔柔绿意，犹如宋代画家王希孟笔下的《千里江山图》：山无峭拔凌厉，唯有清朗俊秀；水无翻滚恣肆，唯有恬静幽柔；于绵绵青绿间，在暮春微风里，缓缓构筑出一幅静美的山水田园图画，令人不觉沉入陶渊明“悠然见南山”或者“复得返自然”的意境。
跳马的绿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恩泽。天鹅池、凤凰山、三仙岭及众多无名峰峦一重接一重，缓缓起伏，它们阻隔、遮蔽、围就间偶尔安谧而现的村舍，常让人涌出与陆游“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相似的欣喜。山头林木荫翳，葛附萝牵，松树、杉树、枫树、翠竹等次生林淌出的幽绿倒在其次，我更惊异于这里不时可遇、见过古今风云的古树之绿。
雨花区共有145株依旧披着盛装，生机勃勃，宛如健壮青年的古木。它们多半聚于跳马，苍遒而沉静，似乎是眷恋故土的老翁，更乐于呆在这片纯净的山水：两株有着170余年树龄的枫香，昂首向天，像天外飘来的大团绿云；一株树龄已过上千年的铁树，枝干遒劲如初，犹如撑开的葱碧巨伞；还有隐在各个角落的唐枫、仙桃、银杏……无不走过流光的沧桑，却仍苍劲老辣，翠色漫腾。清代诗人袁枚曾流连于此，留下了“苔攀石壁绿，萝映夕阳红”的佳句。与他同时代的诗人谢扶位，则在行吟间慨叹“破苔封碧藓，古木卧苍虬”。我默然想，他们所遇之景乃至绿壁、碧藓、古木，或许正是我眼前之所见吧？
山间的绿也浸染了水。群峰间的石燕湖水波澄碧，倒映四野的莽莽苍翠，染透了浓厚绿意。唯有山顶攀入云霄的白塔与偶尔掠过水面的白鹭，是唯一的异色，但我稍恍惚间，它们已悄然沾染一层葱翠，与蓝天、青山、碧水与湖底的水草融为了一体。
湖中最神奇的还是桃花水母。这是一种濒危物种，被称为“水中大熊猫”，湖湘大地仅见于此。它们硬币大小，恬然漂浮水中，浑身晶莹透亮，宛如一柄民国时期女士手中小巧的菲菲伞。桃花水母极为娇气，对水质要求极高，它们现身之处，水可直接饮用。果然，有心的专家测出石燕湖的水为国家一级水质标准，且富含人体所需的铁、锌、钙等十多种微量元素。这是可供畅饮的人间“瑶池”了，我欣然掬一捧湖水入口，甘甜清冽，似乎带着桃花水母独特的清香。
石燕湖孕育出了清波潋滟的圭塘河。这是长沙唯一的城市内河，将一河跳马的翠色与清凉带入喧嚣闹市，给奔波、憔悴的城居者带去山的慰藉与绿的温存。它周游了一番大小街巷，品够了烟火气，在城市一角注入浏阳河，又涌入湘江，化为千里碧波中的粼粼层浪。有人说：圭塘河“诞生在城市、流淌在城市，它从未有过奔腾的野心，守护长沙城便是它的使命”。我徜徉圭塘河的源头沉吟这诗一般的话语，会心笑了。
跳马的绿也凝聚了村民们巧夺天工的汗滴。许多年前，饱尝穷乡僻壤之苦的村民灵光一闪，在田间地头忐忑种上了花卉苗木。不想此举大获成功，花木成为城居者趋之若鹜的稀罕物。于是，更多的人效仿，甚至在檐前屋下、前庭后院见缝插针植上了花木，跳马也渐渐远近知名，成了人流辐辏的“中国花木之乡”。我来时，田垄间的榆树、紫薇、红枫、罗汉松乃至珍珠红蓊蓊郁郁，在眼前铺开绵绵绿意；而在一家民宿庭院，错落有致的红叶石楠、金叶女贞、桂花树，令我食欲大增，似乎满园翠色与葱花、蒜瓣、生姜等一样，成了菜肴中最芬芳的佐料。
跳马的绿还沉淀厚重的人文底蕴。关羽当年战长沙，曾在此跃马跳涧，因而有了“跳马”之名的由来，其它尚有磨石塘、关刀铺、歇马岭、关帝庙等诸多与之有关的地名。咀嚼曾悬于关帝庙檐柱“刘为兄，张为弟，兄弟们分君分臣，异姓结成亲骨肉；吴是仇，魏是恨，仇恨中有忠有义，单刀独辅汉江山”的对联，我似乎感受到了山野间依旧漫溢的义薄云天，关云长标志性的绿头巾与绿袍，也似乎与眼前的山水之绿有了某种联系。
令我更感喟的是左宗棠墓奔淌的绿意。晚清名将左宗棠曾率湖湘子弟“扶榇西征”，从侵略者铁蹄之下收复新疆，使万里山河金瓯无缺。征途中，他还独具慧眼，“新栽杨柳三千里，引得春风度玉关”。左宗棠辞世后，亲属遵遗嘱将其葬于跳马的山丘之上，塞外“左公柳”之绿又连通了跳马山水之绿。肃立墓前，默诵华表“汉业唐规西陲永固；秦川陇道塞柳长青”的联语，我似乎悟出了跳马之绿何以如此深沉与凝重。
步下左宗棠墓的石阶，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丝，四野翻涌的绿意更浓，我的醉意也更浓了，蓦地想起了一句古诗：“但愿长醉不愿醒”……
张雄文，中国作协会员、湖南省作协全委、株洲市文联副主席兼作协主席。在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人民文学》等报刊发表百余万字，出版《名将粟裕珍闻录》《潮卷南海》《燕啄红土地》《白帝，赤帝》等书四百余万字。曾获冰心散文奖、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、四川散文奖等多种奖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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